米夏的儿子死了。
那是一个我从未谋面的孩子。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竟是他的死亡。
星期三早晨,匆忙赶往埃里温国立大学上课。那天的出租车格外少,等了一刻钟才来了一辆空车。司机约摸四十来岁,大眼睛,络腮胡,体型硕大。
心里的这种失落感,直到看过电影《寻梦环游记》才释然。图为《寻梦环游记》海报。
坐出租车去学校的惊*一幕
行至一半,司机的电话响了。传来女人急促的声音,好像还伴随着哭声。我听不懂亚美尼亚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隐隐能感觉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挂了电话,司机直接对着方向盘狠狠锤了一拳。这一拳头,险些让车子失控。车子一个踉跄,我赶忙拉上了安全带,一脸惊恐地看着司机。显然这还不够,他又连续锤了几拳。随后,他开始啜泣,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流。
“Whathappened?”情急之下,我询问道。好像在此时,他才发现车上还有一个乘客。他明显有些不好意思,拿起一块蓝色的布抹泪,努力地想止住哭,但眼泪实在忍不住。他开始用亚美尼亚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看着我一脸茫然,他指指自己,说了一个单词“Son”,然后用手比划着自己的头。我大概明白了,他儿子的头部受到了重创,伤口非常大。在比划的时候,他的双手几次离开方向盘。因为路面凹凸不平,车头数次突然转向,险些撞上旁边疾驰而过的车辆。我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但更为眼前的男人难过。不知所措中,只好伸手去拍他的后背,希望能给他些许安慰。
车子终于到了。我没有零钞,整钱他找不开。他看着手表,示意让我下车,车费不要了。这肯定是不可行的,我于是留了电话,比划着说自己在布留索夫大学附近住,让他下次路过给我打电话。
看表,迟到了十分钟。我却跑不起来,双腿像灌了铅。隐隐的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的儿子可能死了。
还车钱后竟不敢再多看司机一眼
接连的几天,我都在等他的电话。除了还车钱,更想知道他的儿子好不好,可是一直没有等到。一周后,忍不住让学生帮忙打了电话,并问他儿子的情况。挂了电话,学生告诉我:“他的儿子好像不太好。”我的心里一紧。
到了约定还钱的时间,隔着马路,我就看见他的车子。隔着车窗打招呼,给他了德拉姆(折合人民币14元左右)。心想拖得太久,就不要找零了。他探身问我:“University?”我点点头。他示意让我上车。犹豫一下上了车,他用手机打出了,意思是两趟一共1德拉姆,再补德拉姆就可以。德拉姆是埃里温出租车的起步价,这个线路一般的出租车司机大多要德拉姆。我们都没有多说话。
快到的时候,我忍不住用亚美尼亚语问了他,儿子还好吗?“Son,wangcaisi?”他没有像应该回答的那样说“Lafu.”很好,而是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然后眼泪流了下来。看着他,我鼻子一下酸酸的。
车停稳。他还是用那块蓝布抹了抹泪,冲我比划着儿子的身高。才到爸爸的胸口,还是个孩子。末了,他冲我做了一个驾驶的动作,又指了指手机。意思是如果用车,可以给他打电话。我点点头,告诉他我的俄语名字叫“Liliya”。他指着自己,告诉我他叫“Mixia”。用亚语说完“Hajuewuqiong”,然后下了车。听着身后车子的发动声,竟不敢再回头多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怎么给学生上完的课,心里想的都是那个未曾谋面、也永不可能谋面的孩子。下班的路上,路过一家花摊儿,一眼看见了白色的菊花。买了一束摆放在餐桌上。这束花,是开得最久的一次,整整两周才开始凋谢。
每天还是那个时间打车上班,但是再没有遇到过米夏。我也没有再给他打过电话,因为没有勇气再面对这个伤心的父亲。我见证了他人生中最不幸的一刻。只要见到我,他一定会想起他的儿子。我不想再让他难过。
由此追忆曾失去至亲的那种痛
和米夏一样,我也曾经失去过至亲的人。我知道那种痛。
那是10年前的初冬,姥爷因为“肺心脑综合症”医院。简单地讲,就是像鱼离开了水,呼吸困难,导致衰竭。他又一次被报了病危。但由于他一直是“老病号”,并总是能转危为安,家人坚信他的生命力很顽强,能够挺过去。只要挺过冬天,等到春天,病情就会好转。这一整年就会好好的。
那时候我刚工作没几年,还是新人,只能在每天下班以后去看看他。有天下午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姥爷想喝粥。为了让姥爷能够早点吃上,我早退去了学校附近的粥店,买了一份雪菜牛肉粥送了过去。至今仍然记得,姥爷一边喝粥,一边往外吐雪菜。我心里懊悔,想着下次一定叮嘱厨师不放雪菜了。临走时,我给他塞了两百块钱,他却不接,怔怔地看着我。至今,我都记着那天他的眼神。
有些错误,永远没有修正的机会。当天晚上,妈妈打来电话,传来哽咽地哭声。我知道,姥爷走了。其实那一天,我还犯了一个错误。因为姥姥连续守着姥爷,疲惫不已,我强行带走了她回家休息。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妻,因为我的执拗,错过了最后的道别。
姥爷有六个孩子,四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走的时候,只有两个在身边,大女儿和大儿子。家人说这是天意。本来是几个孩子轮流看护,那天轮到大舅。妈妈本来要和我们一起回家,但是走到楼梯口,却改了主意,又回了病房。还有姥爷的最后一顿饭。家人说,他就是在等我送最后一顿饭,吃完好上路。小的时候,几个孩子中,姥爷最疼我,所以最后一顿饭得吃我的。
火化那天,漫天大雪。在大厅里等待,彻骨的冷。表妹穿过人群,抱着一个小布袋回来。四姨接了过来,冲我们喊:“快来啊!来摸摸,热热的,姥爷给你们暖手呢!”伸手去摸,果然是热乎的。那一瞬,泪如雨下。
姥爷在冬天出生,也在冬天离开。以后连着的很多个冬天,我都会梦见他。有时候梦见他说冷,问我要帽子;有时候梦见他想吃妈妈包的粽子。只要我梦到他,马上就会是他的生日或者忌日。有一次给妈妈说了,她去查日历,次日竟是姥爷生日。妈妈很吃惊,说我太“灵”。
只要被世间的亲人牵挂,他们就还活着
可是不知不觉中,竟然不“灵”了。冬日的一天,惊觉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梦见他了,心里满是失落。这种失落感,直到看过电影《寻梦环游记》才释然。
影片讲述了一段墨西哥独特的文化背景下,关于死亡、梦想、爱和家庭的故事。墨西哥人的亡灵节和中国的清明节相似,都相信人死后灵*不灭。不同的是,在我们的眼中,死亡是一件太严肃、悲伤、神秘,甚至恐怖的事情。对墨西哥人而言,这却是一个快乐的节日。
墨西哥人相信,死去的人们会去另一个世界———亡灵的世界。只要世上还有亲人记得他们,他们的灵*就会在那里继续快乐地生活。除非有一天,被世间所有的人都遗忘,他们才会迎来终极死亡,彻底消失。
有一种橙色花瓣点缀着整部电影,那其实是墨西哥的万寿菊。它象征着太阳的光芒,是万物的起源。墨西哥人认为,在亡灵节的当天,亡灵世界的人会穿过万寿菊搭成的亡灵桥回到现实世界,与家人重聚。所以,他们沿着墓地到家地路萨满万寿菊,亡灵便可以循着花香*归故里。他们也会整夜守候在已逝亲人的坟墓前,放上鲜花和糖制的骷髅头。这一夜没有哭声和眼泪,在烛光的照耀下,氛围祥和而欢乐。
米夏的孩子和姥爷一样,都去了亡灵世界。但只要不被世间的亲人遗忘,他们就都还活着。只要我们记得他们,他们就会在那里好好地生活,等待着有一天和我们的团聚。
原载于年4月10日《丝路新观察》报中文版
作者为亚美尼亚埃里温“布留索夫”国立语言与社会科学大学孔子学院教师
监制:张兴鼎责编:胡嘉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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