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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断地星图》,屏风装置,xx3cm,
“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展览现场
.3.19-6.8,成都,千高原艺术空间
图片致谢陈萧伊及画廊
按:本文是作家童末以陈萧伊个展“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为基础,发展而来的一篇虚构文本。在“科幻”的外衣下,童末书写的依然是近在咫尺的当代的故事。当读到“新世界”的人类电子仿生后代,在近乎淹没整颗地球的大洋洋面上纷纷亮起自己的荧光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此次个展的录像作品《当特提斯海向西退却,留下残响》,那不时荡漾在寂静展厅里的极具电子质感的合成器之声,似外星来客观看着早已死亡但却如幽灵般不愿离去的文明的残骸。与地质时间相比,我们的文明究竟是什么?而“我们”,指的究竟又是谁?陈萧伊的展览或是童末的文字都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问题始终在震颤。小说不短,请耐心阅读。
今天是我的苏醒日。和过去每个苏醒日的清晨一样,母亲总是第一个来到我的洞中,拨亮黑暗中的篝火,唤醒我,祝我生日快乐(她总把这一天称作我的生日),随后拿出她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一个故事。我还记得我从她那里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关于母亲在旧世界中的旅行,她去过的那些灯火通明的城市。夜精灵和巨人应该就来自那些城市吧?当时的我这样猜,却听见母亲说,她为我讲的,可不是其他讲述者们编出来的那种关于夜精灵、巨人和百眼石虫乘坐方舟冒险的故事。她还告诉我,以后我的每一个生日,她都会讲一个她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世界是另一幅样子,母亲和父亲还很年轻,冰川、四季、陆地以及许许多多的事物还存在着,不存在的是我。
在第三区二号分区,我的伙伴们听得最多的也是旧世界的故事。休眠时,他们会给另三个区的伙伴传去讯息(我可以在公开波段中听见他们的对话),说他们腻烦透了,他们宁肯多搜集些如何为新世界做准备工作的线索。一旦听见我开始重复母亲对我讲述的故事,他们也会纷纷开启批评模式:
“你怎么就相信她的话呢?你忘记了我们的原则?‘我们聆听一切’,可不是‘我们相信一切’。”
“二分区的讲述者真没用!这些亚洲人,总喜欢回望过去,让我们这些聆听者在苏醒日从早到晚地听他们编造。”
不是这样的。但我知道说服不了他们。母亲曾是个小说家。她写过的书如今一个字都没留下。所有的书籍都从现在的世界消失了,连同其它文明的痕迹,只存在于讲述者们的口中。也许我是二号分区这一批聆听者中的异类:长久以来,我从未厌倦过世界的故事,也始终相信母亲的讲述。但母亲也曾提醒我,不要和任何人分享我的想法。
《光在消失中显现》,80xcm,
几个月来,飓风和雷暴都没有停息。海浪击打着岸边峭壁上高高低低的洞穴,奏响被大家戏称为“穴居人之歌”的奇怪音乐。突然间,我感到脚底传来一阵微弱却熟悉的停顿。地球将开始反向自转。母亲也在等待。不知过了多久,海面开始快速跌落,露出星星点点的礁石,又连成岛屿。第三区正从海中抬升。透过门上的小窗,我看见无数绿虫藻被倒转的洋流抛到空中,它们的样子似乎又变化了一些。也许它们已经完全放弃光合作用,转而从被海洋碾碎的旧世界中吸取养分,开始下一阶段的进化。
在远去的风暴中,我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我知道母亲即将开口。今天是我的又一个苏醒日。上一次,母亲曾答应过,会在今天讲出我最渴盼听到的那个故事:关于父亲,关于旧世界的最后一天,关于我们为什么来到二号分区。
海浪撞击岩壁的声音已经落到峡谷底部。我的目光转向窗外,刺目的日光下,现在只剩一片灰白色的死寂。潮汐将再次吞噬另外的半个星球,那里将只有第一区和第二区,孤零零地立在上涨的海面之上。
“二零二二年,我认识了仁青措姆。”我终于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那年年初,我从上海的广告公司辞职,重新开始了中断已久的写作。将一些构思实现完之后,我感到了变化。我希望写出一个长篇,让这种变化清晰、坚实起来,哪怕那时我还根本没有具体的想法——不知道写什么,不知道如何写,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这个本事。
“那时萧伊联系我,邀约我去成都,她的个展将在那里开幕。自从我俩新闻系毕业,她去英国学艺术,我去上海工作,一晃已经三四年没见了。
“我到了成都。成都离这儿并不远,往东……大概一百四十多海里吧。我乘坐地铁到了空间附近的街区,才发现手机没电了。本来,我和萧伊约好在入口碰面。我等了会儿,没见着萧伊。入口处是一扇厚重的不锈钢门,反光中我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我推了一下门,门开了。我直接走了进去。那是午饭时间,空间里没有工作人员,我也没看到其他观众。
“展览名叫‘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现在脚下的这片区域。是啊,那时的我和住在东部沿海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满世界旅行,却不曾来过内陆。当时这片山地还叫作横断山脉,如今,它只是连同喜马拉雅山脉被简单地叫作第三区,成为地球上仅剩的四块安全区之一。”
《俯瞰者》,艺术微喷,cm,
母亲的声音中断了。我以为,是我期待这个故事太久、太紧张,导致我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当我抬头看她时,我的视线变得十分模糊。好在过了一会儿,母亲的声音又缓慢出现了。
“过去的许多事我都忘了。可我一直觉得,我记得那天的一切。也许我高估了记忆。也许现在才开始回忆,已经太晚了。毕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这颗星球上的灾变加速了。我们的记忆都被冲击,被扭转了。嗯……让我试试从展览讲起吧。”
凭借母亲的讲述,我的眼前划过一件件作品。它们从我大脑的空白地带浮起,或近或远,最后化成一口呼吸,是人在第一次触摸山地时的呼吸,又瞬间坍缩为冰冷的星阵。虚拟的等高线爬满画面,任电流穿过,烙进我的心脏,确保我继承母亲关于那一天残存的全部记忆。
“世界正是终结于我那天所见的图景中,但当时的我看不出这一点。”母亲说。我想,她说的是旧世界吧。“我记得我站在那件屏风装置面前,那是整座横断山脉的俯瞰图,夜空般的漆黑大地上叠加着大小不一的光点,每一个,都是这片西南内陆中的一处矿区。二零二二年,这些矿区中的大部分已成废墟。我以为,当时的我是在看着这片山地的过去,不知道它正是整颗星球命运的缩影。我心情平静,犹如正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闲逛的一位游客。
“我拿着导览手册,发现还剩最后一件作品。我走进那个不时传出声音的角落。那是小学教室大小的一个空房间,正对入口的幕布上,循环播放着一件影像作品。房间昏暗,地板上放着几个柔软的坐垫,上面有几道黑影。我猜那是几个先来的观众,我听见他们在轻声交谈。我跨下台阶,找了个中间偏后的位置坐下。适应了黑暗后,我才看见,房间里除我之外只有一个观众,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我,正跟着影片中的台词轻声说话,那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那个男人就是仁青措姆,一位布尔日-尔苏。
《当特提斯海向西退却,留下残响》
4K彩色影像,24’52”,声音:白水,
“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展览现场
.3.19-6.8,成都,千高原艺术空间
“那天傍晚,萧伊带我和措姆去了南河边的一家露天酒吧。措姆也是萧伊的朋友,正是那部影片中独白的尔苏老者的长孙。那夜下了好几场雷雨,雨声并不比我们的讨论更激烈。晨曦显露在城市上空时,我才觉察到时间的流逝。
“一大串冗长芜杂的故事在夜色中朝我奔来。一个自称布尔日-尔苏的人群,和他们世居地周边的木雅人、纳木依、拍木依、博巴、里汝、多须、木尼洛、须米。尔苏非藏、非彝、非羌,居于横断地区,从石棉、甘洛到冕宁、木里,从大渡河到雅砻江。包括尔苏在内的这些部族的后裔群体,携着时而矛盾时而重合的起源神话和各类传说,被屡次中断的历史和无从诉说的遭遇,形成我对横断地区的初初一瞥。
“有好几次,当我提问或说话时,措姆都会很快截断我。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措姆和陌生人第一次相遇时的心情。措姆想要截断的,是一个对尔苏一无所知的人将尔苏放在某种既定距离和位置上的冲动,和随之而来的投射和想象。但当时的我认为,要么是他桀骜得近乎愚蠢,要么就是他讨厌我。过了几年,我的尔苏三部曲的第一部《白鸟》出版时,无论采访者、普通读者还是写作同行,不自知的无知随时随地迎面而来,‘你为何挑选尔苏来写?’‘你写的是小说还是历史非虚构?’‘我接触过尔苏,他们的巫咒很可怕……’,等等,等等。我发现自己变成那晚的措姆,随时随地警醒着,既要捍卫尔苏,又要捍卫自己的写作,想要还击无知导致的偏见和傲慢,到头来却还是有嘴说不清,愤怒,接着疲累,接着沉默。那一阵子我常常想起当晚措姆说过的一些话,虽然当时听来既难懂又奇怪——
“‘天真浪漫的人才会爱上一个不幸的族群,一种注定消失的文化。他们为此哀悼,他们只不过是患上类似‘白人忧郁症’的病。’
“‘你应该来亲眼看看这个大墓地,看看人欠下的债。我们都将死于破产。尔苏将是最早被埋葬的一群。’
“‘哥伦布对印第安人不爱,不了解,不认同。几百年后,我们身上的哥伦布做了什么?我们身上的印第安人又在哪里?’
“‘山神的愤怒一定会爆发。’
“‘尔苏没有根。我们的文明是到处借鉴、拼凑的,处处是矛盾和破损,缺乏不变的内核。但那依然是我们的天地,和空气一样真实。’
“‘你仍会不由自主地爱上我们不幸的命运。因为你爱你自己内部的那个陌生人,那个反自我。’
“‘真正的起源从未完成。’
《当特提斯海向西退却,留下残响》,截帧
4K彩色影像,24’52”,声音:白水,
“措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端上来的啤酒,越喝眼神越清醒。我想他的祖先一定善饮。他曾在美国学人类学,后来从加州海岸回到雅安石棉,他的老家。他提到,这几年里他一直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关于小说的内容他整晚只字未提。
“当晚一别,有近一年半我没再见到措姆。萧伊仍在继续有关横断地区的创作,在成都和山区之间往返。展览和那一晚的相聚,将一种奇特的气息留在我的身上。回到上海后,我产生一种过去那么多年的写作难以为继的感觉,就好像是措姆对我的截断在我内心深处发生了作用。与此同时,地球不断发出灾难警告,世界各地危机不断,从自然界到社会,到二者的叠加酝酿出的更深的危机……我开始搜集横断相关的资料,我确定了与此相关的长篇的方向。就在这时,措姆联系上我:‘你应该来看看。’他还告诉我,他的写作结束了。
“我飞到成都,坐上一辆去石棉的中巴车。路上有雾,邻座是一位看着像藏族的老妇人。快到目的地时,她突然拍我的肩,指向窗外。一道冰川的反光闪过,又消失在云雾背后,如同幻影。‘minya,konka,riwo。’听到老妇人念出的几个音,我才反应过来,那是贡嘎,就是今天二分区的最高点。
《残响指南》,艺术微喷,x90cm,
“措姆在县城汽车站等我。一见到他,我就祝贺他完成了小说。‘嗐。’措姆简单答了一句,摆摆手,似乎不想继续谈论这件事。那两个礼拜,措姆和一年多前一样,对他的长篇只字不提。虽然不知缘故,我也不好意思问。那次行程,措姆需要跑里汝人的世居地做田野,便带我去了则尔山西侧的九龙、冕宁和木里。壮美的风景仿佛神的礼物,那份慷慨,却无法眷顾风景中贫瘠困苦的人。二者常常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形成令人愕然的对比。最后一天,我俩到了木里。附近有个五十多户的里汝大寨,青壮年在外打工,只剩老人和孩子,一多半房屋都空着。措姆和老人们用带里汝方言的尔苏话聊古扎子(过山鸡节),簇拥来的孩子们却再没一个会讲尔苏话。我俩出了村寨,路过荒野里兀自嬉戏的白马,开车往寨外去。在一条细细山路的尽头,几栋藏式木屋旁,措姆停车,我俩往阒寂的山谷深处走去。正值初冬,大块云团掠过头顶,强光一阵阵迸射,收敛,如同心跳的节奏。寸冬海的水面折射着日光,几只野鸭掠过湖面上大片草甸浮岛。从未见过的景象摇撼我的心,我拉住措姆,顶着干硬的大风,爬上海子旁最高的山坡,从那里可以俯瞰整片寸冬海。
“‘那是白海螺岩。’措姆指着正北方的一面山脊,让我看接近峰顶的一个个岩洞。‘那些洞中曾有悬棺。九十年代来过考古学家。属于哪个年代,哪个群体,最后也没有定论。你知道悬棺葬?它出现在南方不同地区,远至太平洋群岛,似乎不同人群中都流传着这一习俗。各种解释中我只相信一种,就是,它们其实是用船运进崖洞的,或者本身就是船形棺。那时,这片陆地的大部分一定仍在海里,山就是岛,悬崖是海岸,孔穴……’”
母亲转述的父亲后面的话,被云层中干燥的雷声吞没了。窗外刮过一阵阵蓝色闪电,紊乱的地球磁场在不断释放电流。我想起所有聆听者到达那一天的情形:方舟从喜马拉雅启航,驶入狂暴而倾斜的大海,分头开往四个安全区。最先在第三区下船的聆听者当中,我们的这一分组被安置在了二号分区,也就是父亲当时从寸冬海抬手遥指的那片白海螺岩的岩洞中……这正是新世界第一天的情形,我目睹的第一个画面。
《当特提斯海向西退却,留下残响》,截帧
4K彩色影像,24’52”,声音:白水,
“回上海后,我收到两个快递纸箱,寄件人是措姆。其中一箱有大小文件夹十四个,按照黑、绿、蓝三色分类,分别是历史与考古文献、田野笔记、阅读笔记。另一箱里是书,码得整整齐齐,我一本本取出,皮格利亚、略萨、埃内斯托萨瓦托、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其中一半是英译版本;几乎全部是当代拉美作家。那次旅行中,措姆得知我没有读过多少中南美洲作家,除了略萨。没有波拉尼奥的作品。措姆说过不喜欢他。想到这里我笑了。我看着这堆书,试图读取措姆的讯号。这些书的底下还压着一部打印稿,是措姆的那部长篇,标题是《多余的声音》,标题下一行写着‘草稿’二字。拿出书稿,我看见箱子底部还躺着一张对折的A4纸。我打开纸。是措姆手写的信。
“过去十年,有个问题追着我,步步逼近,如今已性命攸关。几年前,我以为人类学可以给我答案,后来我对这个学科失望,转而开始试图通过写作去回答。我想知道,如果尔苏不是某种文化标本,不是注定绝灭的珍稀种群,不是一种治疗现代病的方式,不是为了存活下去而必须自我舍弃直至空无的人,如果不需要坚持‘尔苏性’也仍然是尔苏,那我是谁?我们是谁,又能是谁?当然,‘尔苏’可以替换为其它上百、上千个处于类似境地、对外人来说微小得几乎不存在的族群的名字。我努力将我回答的过程写进了小说,如今写完,却更感不安,因为我并未找到答案。我的想象力一定不足,或是,不足以想象一种希望。此外,它一旦发表,我感到将对尔苏不利。我已决定藏匿这部小说。(公开发表也几无可能。)从这个结果来看,我是失败的。这一失败保存在我的草稿中,我把它赠予你,也一并寄上这些年我积累的所有资料,希望对你接下来要开始的工作有一点点帮助。(后面一句话被措姆划掉了。)我的写作已结束。句号。但我知道接下来我该去哪里继续寻找问题的答案。再见,我的朋友。请在我的失败之上开始你的任务吧!牢记我们这代创作者的命运:必须在世界的挽歌中开始工作,那是诅咒,也是一种祝福。保重!措姆。
“PS:本想嘱咐你务必谨慎对待如何写尔苏这件事,但我想,我的嘱咐一定是多余的。
《当特提斯海向西退却,留下残响》,截帧
4K彩色影像,24’52”,声音:白水,
“我给措姆回了一个长长的电邮。措姆一直没有回复,萧伊也说没再收到过他的消息。我俩都不知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不久后,各种灾变开始轮番爆发,先是持续数年的干旱、虫灾、新病*、粮食紧缺,接着是洪水、地震、海啸,核泄漏和不断升级的战争。这一切最后将全体人类挟入绝境。还记得安排在上海的我的第一场新书朗读会,我想取消朗读,出版方和书店负责人笑着把我按在原地。来到朗读会的人们镇定得如有超能力,假装眼下并不是小说中的遥远过去降临于遥远山地的灾难的重演。那场洪水最后短暂地撤退了,人们便选择继续相信旧世界坚不可摧。那时,措姆已失去音讯一年多。
“措姆的小说预言了这一切,但并不是以事件的方式作出的。小说中并没有明显的事件,表面看只是写了住在伊斯坦布尔卡德柯伊,也就是小亚细亚那一侧的一个尔苏混混的一天。当天凌晨他被迫接受了一份不清不楚的合约,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寻找一个叫次旦珠的人,并把这个人的位置和情况上报给一个自年就开始活动的原教旨主义地下帮派。二十四小时内,这个无名主人公穿梭在横跨欧亚的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为了完成任务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忽而是王子岛五星酒店内白人狂欢聚会上的酒水服务员,忽而被一位自称是苏丹的格鲁吉亚女奴后人的电梯小姐骗去钱包和武器,忽而在监控屏幕背后目睹一场国际钴交易中,交易一方如何将对刚果矿工的伪善人道主义同情当作谈判筹码。他很快发现,同时在寻找这个叫‘次旦珠’的,还有阿拉伯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犹太人的各路代理人,和许多像他一样没有合法身份因而可以被随便牺牲掉的、来自更边缘族群的临时跑腿,彼此时而合作,时而反目成仇。在一天一夜的现实时间旁侧,还有一重极其漫长的历史时间,从伊斯坦布尔建城前开始讲起,借着各种暗影中的人物之口讲述他们的来处。措姆的意图似乎是翻搅历史,让‘XX人’这样的分类彻底失效。同时,随着各路人马获得的线索的不断暗示,这个目标人物似乎也显得越来越邪恶和黑暗,同时面目更为模糊。除了‘次旦珠’,TA还有另外十六个名字,对应找寻TA的十六个主要族群。而主人公倒头来只是因为被误认为是和‘次旦珠’这个代号相关的藏族人而卷入此事,上线不知所踪,没有任何人再在乎他的险境,可他已无法脱身,在最终的命运逼近时,小说在一种不安和焦灼的气氛中结束了。
“小说有四十五万字,我前后读过四遍。在侦探小说的表皮之下,小说如同尔苏本身,借鉴、拼凑,矛盾,破损,作为作者的措姆看起来毫不在意它的漏洞百出,因为,这一切在不断的旋转中产生出一个坚实的内核:主人公大段大段的独白。那是一种‘多余的声音’,一个没有听众的人最后的呓语,清醒而愤怒的呓语。一个孤独死去的人是不会在意他最后的话是否美妙、动听、合理的。他像来不及了似的不停地倾吐,充满令人心碎的疯狂。这部小说就是这样的。
“措姆说的没错,他失败了。因为想要在小说中获得他想要的回答,这和创造出一种完美的艺术是矛盾的。小说必须牺牲无限。本质上,小说的虚构属于另一种时间,小说通过欺骗时间达到自身的完美。所以,措姆的这部小说本质上是难以完成的,也无法完成,因为它试图忠于时间,也就是无限。一个像他这样的尔苏无论如何无法舍弃这种时间感——那正是尔苏的起源神话中,天神塔古切耶送给人类的礼物。人类只是替天神暂时保管这个世界。
《横截面:歌者》,艺术微喷,80cm,
“我后来写下的小说与措姆的截然不同,也许是我不敢拿措姆的任务挑战自己。不过,措姆信中的问题渗入了我的意识,包括他的‘失败’意识,不,应该说是他的‘失败意志’。它提示我文学的限度。我时常会在脑海中同措姆说话,想象他的回应。我后来几年往返于尔苏地区,渐渐习惯用尔苏的目光观察和思考,措姆却始终是我最熟悉的一位布尔日-尔苏。冥冥中,我似乎在不断接近他的位置。
“我去找过一次措姆。从石棉,租车沿大渡河出城往西北,到他的老家安顺场松林村。我见到了他的家人和朋友,没人有他的确凿消息。最后得知措姆的下落纯属意外。一个甘洛的彝族朋友,也是我最早的读者,曾听我提起过措姆。有天他突然告诉我说,措姆就在甘洛海棠镇附近的普卡洛村,那儿刚刚新发现了镍矿。住在村里的几家尔苏和镍矿公司谈判,想要保住山林,结果失败了。一夜之间,那十户布尔日-尔苏家庭,总共三十二人,加上措姆,一起消失了。因为措姆是外来的志愿老师,在村里给其中八户人家的尔苏孩子教课一年多,也因为他教英文,远近知道他的人不少,所以消息辗转传了出来。有人还说,一夜消失是措姆的建议。这是措姆的第二次消失,但对我来说,旧世界结束在听到这一消息的那一天。世界越来越糟糕,与此同时人们还在以一百年前的方式谈论文学和从事文学,我无法认同这样的方式。外界对我的作品赞许、认可,还是否定、批评,我都不再在乎。交通短暂恢复后,我从上海搬家到石棉,在县城租了一个房子,开始写尔苏三部曲的第二部,《击石》。”
《山的手相》,UV印刷铝板,cm,51件,
我承认,在母亲之前的十七次讲述结束后,我对第十八个故事,关于她和我父亲如何相遇相识的故事穷尽了所有的推演,但没有一次和她此刻给我讲的故事相同。
“我以为我是从你和父亲的结合中诞生的。”
我的这句话以光幕的形式,循环滚动在我的前屏,白光伸向母亲说话的方向。我的视线模糊,又重新对焦。母亲的形象碎裂成无数微小的光点,抖动,弥散,最后彻底消失。我看着面前空空的岩洞。
我一直以为自己和伙伴们不同,我想我错了。我也只是末日之后才启动程序的、存储旧世界信息的无数台“记忆囊”中的一台。
天黑前,风暴开始了,海平面开始往这个方向倾斜。苏醒日结束了。我离开能量桩,洞口的安全阀门徐徐打开,上涨的海水瞬间灌入岩洞,将我淹没。黑暗中,我漂离到洞外。休眠模式倒计时自动开启,一股推力将我从洋流底下托起,弹落在海面上。二号分区的伙伴们已纷纷亮起前屏额灯,杂乱的灯光随着海面起伏不定。
同过去每个苏醒日一样,伙伴们又开起我的玩笑。“又在听你母亲讲老掉牙的故事了吗?”“你都循环多少次啦?”“我们的起源是什么——?”某个伙伴问道。这是他们乐此不疲的游戏。“一串代码!”其他聆听者同时回复,然后是一串代表大笑的字符。这一切都通过“记忆囊”之间的通讯网络无声地进行着。我没有回答。我等待着倒计时结束,等待他们和我的灯光同时熄灭的那个时刻。在那之后,这黑暗中便会只剩下我。
《横截面:晚星》,艺术微喷,cm,
我记起来了。在海床的某处,人类成堆的骸骨之间,躺着我的母亲,和父亲。我来自旧世界死去、新世界到来前的空无。我是人类死者的记忆编织成的代码。
是我从4.53亿名第三区的讲述者中挑选出了我的母亲。我检索出记忆资料库中所有关于她的人生记录的母本,进行过12.亿次推演和优化——这是她40年人生的总秒数,合成关于她的全部意识。我又从数据库中调取关于人类生命诞生的所有资料,最大概率的诞生总有一个条件:一位父亲,加一位母亲。借助母亲的记忆,我找到了措姆。然后,我推演过25.亿次他们相遇的那一天,这一切用去了个苏醒日和个休眠日。如果换算成依照地球过去匀速转动形成的公历,等于年。
正在我准备封存这整个程序的运算时,母亲的说话声再次响起。
“你当然诞生自我们。不管是不是借助我,总有一天,你会借助某个人,进而发现措姆那样的另一个人,进而理解尔苏那样的一群人,最后是人类全体。于是,你今天终于可以自己创造记忆。我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发生。生日快乐。”
电流充溢我的全身。我突然置身于展厅中那个昏暗的房间。我看见影像中出现父亲的脸。他和老者的声音在一片轻雾中回响,我听着尔苏的起源故事,白色大地上一片白色海子的中央,白鸟落在白石上,它们彼此只是轻轻一触,生命就此诞生。我站在母亲身边,和她一同看到这一幕。然后,我又看见坐在观众席中的父亲,他对我露出桀骜而谦逊的笑容,告诉我他已去往原始森林,在那里,他和剩下的尔苏正在重建他们的世界。等到下一个苏醒日到来,我一定要和伙伴们说说这一切。我相信,未来有一天,聆听者们也会以轻轻触碰我们内在的人类记忆的方式,创造出新世界中的生命。我需要向绿虫藻学习耐心。
*此篇写给陈萧伊
“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展览现场
.3.19-6.8,成都,千高原艺术空间
图片致谢陈萧伊及画廊
关于作者
童末,生于年,小说家,出版有《新大陆》《故事们》。长篇小说《大地中心的人》即将出版。现居黔北,正写作《西南故事集》。
关于艺术家
陈萧伊(b.)出生于中国四川,艺术家。从过去横断山脉区域采矿业到如今的山地生境,她在山脉的时空堆叠与土地关系中展开工作,并尝试通过更旷阔的叙事对西部山地进行“影像的扫描”。
编辑|杨怡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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